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斯江胡乱抹了两把,带着泪笑道:“来了——”
景生把袖子伸到她面前。斯江愣了愣,心一横头一低在他手臂上蹭了好几下,油亮的鼻涕眼泪在反着光。
“是不是蛮好笑的?我是不是特别傻?”
“嗯。”景生拎起热水瓶,跟着她往外走,拉熄电灯的时候轻声追问:“后来呢?”
斯江有点难为情,压低了声音:“想了好几种死法,就是没机会,又怕疼怕死不成又被骂,还浪费钱,后来就没想了。”
景生一颗吊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。
斯江上了两层楼梯,停了停忽然回过头:“我还以为阿哥你知道呢,你那几天从早到晚跟着我,我去公共厕所你都‘正好’也要去,好像怕我被臭味熏死在厕所里似的。”
景生:“???没有吧?”
“有啊!”
两人转过亭子间继续往上,景生突然道:“因为斯南小时候差点掉进粪坑里,沈青平也掉进过粪坑里——”嗐,他在说什么?景生紧紧闭上了嘴。
斯江门才推开一半,闻言霍地转过身,湿漉漉的眼睛瞪得滚圆:“阿哥!公共厕所没粪坑哦!你在想什么啊,我怎么会掉进蹲坑里?腻惺色了!阿哥真戳气。”
屋里的顾东文扬声问:“谁掉进公共厕所的蹲坑里了?”
景生和斯江异口同声地冲着他吼道:“没人!”
第章
顾阿婆出生时,宣统帝还没退位,堪称得上是历经三朝的老人儿,听见雷声轰轰便叹道:“正月打雷,人骨堆堆,这个癸亥猪年太平不了哦。”斯江听多了外婆层出不穷的俚语俗语歇后语,活学活用在作文里往往毫不费力地得来一排红圈圈,但因老姚的葬礼刚过去不久,便没追根问底这句话的来历。
没想到一语成谶,四月里清明节,陈阿爷突发脑梗,在医院抢救了半天后猝然离世,离他六十九岁生日还有十三天。这是斯江第一次真正面对死别,惊吓大过了悲伤,眼泪不是因为阿爷去世流的,而是因为阿娘流的。阿娘的天塌了。
陈家一片混乱。陈东来刚下油井不久,紧急任务的关键时刻,他是技术骨干,奔丧一来一去至少二十天,在国家和集体利益前面,在党委和工会轮番的思想工作后,他咬牙求西美带着斯南回去替他扶棺磕头。西美在新学校同事还没认全,硬着头皮请了丧假,不巧压箱底的钱刚置办完新宿舍的家私,又付了师范大学函授本科课程的学费,手头的钱就算斯南逃票都不够买一张回沪的火车票,回去办丧事又是一笔巨款,偏偏身边相熟的亲友皆无,总不能向认识一个多月的新同事借钱,最后心一横,把结婚时买的梅花牌手表和姆妈给的黄金戒指卖了两百块钱,买了火车票,又给陈东来拍电报让他想办法汇笔钱回万春街。这边电报刚发出去,她连着收到三张汇款单,顾东文、善让和南红各汇了两百块来,留言都是两个字:速归。西美红着眼圈把手表和戒指买了回来,赶紧带着斯南返沪奔丧。
红白事是一家门顶了天的大事体,再伤心也得办好,这是逝者最后的体面。陈东来回不来,自然由陈东方顶上主理。阿娘三天厥过去五六趟,勉强喝进去一点米汤,李雪静便留在万春街照顾她。小胖子陈斯好什么也不懂,阿娘哭他也哭,哭好了照旧到处找阿爷。“阿爷?阿爷去啥地方了?阿爷带宝宝去公园,阿爷买糖去。”他说一句阿娘又要哭半天,一屋子人忙得脚不沾地,只有这一老一小有空专注地悼念陈阿爷。
顾阿婆上门来陪阿娘哭了一回,说起当年顾老爹莫名为西瓜送了命,两位小脚老太手握着手哭成一团,比起亲家这一层纸糊的关系,似乎建立起了真正的共鸣。斯好被顾阿婆带回了顾家,没两天就把阿爷丢在了脑后,外婆家早饭太好吃,虽然没人喂他,但是也没人催他,想吃就吃,不想吃就不吃,想吃多少就吃多少,他花了好几天才发现了这个规律,又稀奇又开心又有点失落。再没人盯着他学认字背“鹅鹅鹅”了,阁楼上二姐留下来的各色玩具让他眼花缭乱,也没人逼着他睁着眼睡午觉了,太阳还没落山就眼巴巴地坐在文化站门槛上等阿姐阿哥放学,远远看见斯江骑着脚踏车回来就笑着奔过去,一定要坐在前杠上过把瘾。斯江提醒他不能笑,他最多憋上两分钟就又没心没肺地笑开了,作为大姐,斯江只能再三告诫阿爷去世是件伤心的事,不能也不该这么笑。
葬礼设在胶州路的万国殡仪馆,三间大礼堂价钿太贵,陈东方便定了灵寝室,再通知各路亲友和陈阿爷的单位。阿娘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阿爷的旧通讯录,倒数第一页上三个地址人名,红墨水的电话号码明显是后加上去的。
“东梅、东兰和东珠,无论如何应该回来送送伊拉爷(她们的爸爸)。侬去拍电报打电话,勿要伊拉出一份洋钿,宁总归要到(不用她们出一分钱,人总归要到)。”阿娘手簌簌抖:“下趟吾没了,伊拉用勿着来,是吾对勿起伊拉(下次我死了,她们用不着来,是我对不起她们)。”
陈东方接了这个烫手山芋,头晕脑胀,和陈东海一合计,想着钱桂华在工会上班,对红白事颇有经验,便把丧仪这块的事腾出来交给她,请乐队、订花篮印遗像,买骨灰盒寿衣金元宝等各色纸钱,确认豆腐宴的人数、菜单酒水和回礼,宁波老家的亲眷来客有没有要留宿的……楚楚总总几十样事。
钱桂华因阿爷的死因和上次心梗溶栓有关,被阿娘人前人后哭骂了好几回,心一直吊着,见老公和二伯都没提这事,还委以重任,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忙前忙后,上班都没这般卖力,起早摸黑的忙了两天,钞票像水一样流出去,肉麻(心疼)得结棍,少不了要讨价还价掐头去尾,一时忍不住又给自己寻摸了点“辛苦费”,做贼不免心虚,另行找补,把那办事的公交车票一张张贴得齐齐整整,账单写得清清爽爽,好等办完丧事后公中算账分摊。私下又追着陈东海问他三个姊妹的事,被不耐烦地吼了两句,才悻悻然闭了嘴,幸好顾东文的话颇具威力,陈东海每每轮起手臂都没敢碰她一下。
西美赶回万春街,在客堂间公公的遗像前磕了六个头,又押着斯南磕了三个头。阿娘说陈东来汇回来的一百五十块已经交给了陈东方。陈东方拿出小本子大概算了算,已经用出去了一千三百多块,豆腐宴二十四桌,订的是五十块一桌的标准,付了三百块定金,剩下的倒不急,收了白包记好人情就能拆出来结帐,眼下三兄弟先均摊五百块。西美直接给了陈东方五百块。
“东来是家里的老大,爸妈又帮我们带斯江和斯好,我们理应该多出一点。等公中算好帐,我们摊四,老二老三你们两家各摊三,你们看行不行?”
陈东方和陈东海谦让了几句也就应了。钱桂华在一旁听着很是不以为然,谁知道老大家打的什么主意呢,公公走得急,什么也没来得及交待,婆婆接下去跟谁过,房子和钱怎么分,现在谁也不提,到时候说起来老大这时候多摊了一份,家业也要多分一份,吃亏的还不是两个弟弟。她心里想什么,脸上自然流露出些意味,西美瞟了她一眼就明白了三分,冷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她的眉眼官司,直接提着行李和斯南回了娘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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