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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刘太丞家有一婢女,名叫紫草。”宋慈说道,“去年正月十二,紫草被发现吊死在后院,一种说法是她煎药时拿错了药,险些害得病人丧命,刘鹊因此将她赶出家门,卖给祁老二为妻,她不愿嫁给祁老二,选择了自尽;另一种说法是紫草与刘鹊有染,居老夫人于是将她贱卖给祁老二为妻,她不甘愿才选择了上吊。不管哪种说法,紫草都是死于上吊自尽。可我去泥溪村查验了她的尸骨,发现她
第一节颈骨上嵌有一截断掉的针尖。经我查证,这截断掉的针尖出自针灸所用的毫针,而据黄杨皮回忆,当初紫草死后,刘鹊的针囊里正好少了一枚同等尺寸的毫针,且刘鹊打点过查案的官员,当天便以自尽结案,事后又急着处理紫草的尸体。由此可见,紫草之死并非上吊自尽,而是被刘鹊针刺风池穴,刺穿延髓而死。”
宋慈说到此处,有意无意地朝夏震看了一眼,却见夏震神色发紧,似乎对他方才所言极为在意。目光从夏震身上移开,他直视着远志和当归,说道:“六年前,你们二人与紫草是一同来到刘太丞家的。当时你们二人一个身患重病奄奄一息,另一个人急得无计可施号啕大哭,是紫草的出现,救了你们二人。来到刘太丞家后,紫草更是对你们二人照顾有加,待你们二人如亲姐姐一般。紫草死后,你们二人未经刘鹊的允许,哪怕知道事后会被刘鹊责骂,也要去给紫草送葬。祁老二说,当年紫草的尸体运回泥溪村后,是你们二人帮着掘土安葬的。下葬之时,你们二人为紫草整理仪容,突然趴在棺材上大哭起来,良久才盖上棺盖,将棺材下葬。后来你们二人回到医馆,挨了刘鹊的骂后,去打扫药房,趁机翻看了刘鹊的针囊,却被黄杨皮撞见,黄杨皮只当你们二人是在整理针囊,并未放在心上。白大夫曾说,你们二人以前是刘扁的药童,又肯勤学苦练,耳濡目染之下,学会了不少医术,不但能帮着抓药煎药,还能帮着给病人施针,所以你们二人是懂针灸的。我想那时你们二人便已发现紫草真正的死因了。
“今年正月十二,乃是紫草的周年祭日,你们二人选择用同样的方式,以银针刺入风池穴,杀死刘鹊为紫草报仇。你们二人原本的打算,是要伪造成没人进入过书房、刘鹊是在里面暴毙而亡的假象。要知道刘鹊最近半年染上风疾,已有好几次突然晕厥,他突然死在书房之中,只要验不出他风池穴上的针眼,极大可能会认为他是风疾发作暴病而死。只是你们二人没想到刘鹊会有求死之意,本就打算在当晚自尽,而且在你们二人进入书房动手之前,他刚好吃下了带有砒霜的糕点,虽然没来得及出现吐血、呕吐等毒发症状,但还是肤色发黑,舌生裂纹,嘴唇和指甲变得青紫,留下了中毒的迹象。想必你们二人第二天看见刘鹊有中毒迹象时,很是吃惊吧。风池穴上的针眼太过细小,又被头发遮掩,实在难以发现,若非我在紫草的颈骨上发现断针,进而去查验刘鹊的后颈,只怕也发现不了。倘若刘鹊没有吃下砒霜,身上没有出现中毒的迹象,只怕前来查案的韦应奎早就草草结案,人人都会当刘鹊是风疾发作而死。刘鹊是自己求死,却想假造他人谋杀,你们二人是谋杀刘鹊,却想假造他是自己死亡,此案真可谓是阴差阳错。
“今日下午,我故意当着你们二人的面,问高大夫针刺风池穴的事,又故意说在刘鹊的脑后,发现了一枚扎入后颈的银针。实则我没在刘鹊的脑后发现过银针,只是发现了针眼。我之所以这样说,就是为了确定你们二人究竟是不是凶手。你们二人若是凶手,一听说刘鹊的后颈上发现银针,必会起疑心,会去翻找针囊,看看有没有银针缺失,是不是自己一时疏忽,遗漏了银针在刘鹊的后颈里。你们二人是高大夫和羌大夫的药童,二位大夫的针囊交由你们二人掌管,平日里都放在药房,所以我让刘克庄故意留下来,盯着药房,看你们二人会不会去触碰针囊。果不其然,你们二人去药房打扫时,假装收拾器具,趁机翻看了针囊。这与当年你们二人确认紫草死因时,翻看刘鹊的针囊,可谓是如出一辙。”
刘克庄这才恍然大悟,道:“原来你让我盯着药房,记下远志和当归的一举一动,是这个意思。”说着头一转,看着远志和当归,“当时你们二人被黄杨皮使唤,我还觉得你们可怜,原来你们竟是假意打扫药房,伺机翻看针囊。”
远志低着头,当归黑着脸,两人都没有说话。
“接住!”宋慈忽然手一扬,一团裹起来的手帕朝远志掷去。远志连忙伸手接住,以为宋慈是要给他看什么东西,可是低头一瞧,手帕里却是空无一物。
只听宋慈说道:“方才我说过,每个人的风池穴一共有两处,分别位于左右耳后。凶手针刺刘鹊的风池穴,按理说应该选择右侧的风池穴,因为绝大多数人的惯用手都是右手,自然会选择右侧的风池穴进针,朝延髓所在的颈骨方向刺入,这样更为顺手,更好发力。但刘鹊脑后的针眼,却是位于左侧的风池穴上,由此可见,凶手应该是个左利手。我这两天观察过刘太丞家所有人的行为举止。抚摸小黑狗,拿锄头,拿抹布,惯常使用左手的人,整个刘太丞家,便只有你一个。”说到最后,目光落在了远志身上。
远志看了一眼宋慈扔来的手帕,这才注意到自己接住手帕的是左手。他明白过来,宋慈方才突然朝他扔出手帕,又叫他接住,原来是为了试探出他的惯用手。他手一松,将手帕扔在了地上。
“事到如今,你还有何话说?”宋慈这话一出口,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远志的身上。
远志抬起头来,看了看众人,又扭头看了一眼当归。他闭上了眼睛,好一阵才睁开,说道:“宋大人说的是,刘鹊是我杀的。”他不再称呼刘鹊为先生,而是直呼其名,“刘鹊本就该死,他占了太丞的家业,以太丞之名自居,还因为紫草侍奉过太丞,便不认她与白大夫的婚约,因为各种小事对她欺压辱骂,不让她来医馆帮白大夫看诊,只让她在家宅那边干粗活重活,还不许我和当归去帮她。这些我都能忍,可是他……可是他竟杀害了紫草!”
他悲恨交加,连连摇头,道:“当初安葬紫草时,我为她整理仪容,见她的颈后有抓痕,那些抓痕伸进了发丛,便拨开她的发丛,发现风池穴上有针眼,伸手一摸,针眼发硬,用力将皮肉按下去,竟有一小截银针露了出来。那一小截银针应该是扎进了骨头,被卡住了,拔不出来。我用了好大的劲,才扭断银针,将它取了出来。我回医馆翻找几位大夫的针囊,只有刘鹊的针囊里少了一枚毫针,我才知道紫草不是上吊自尽,而是被刘鹊用银针刺死的。这些连我都能发现,官府的人却收了刘鹊的钱,草草结案,视而不见。过去这些年来,紫草一直如亲姐姐般待我,她蒙冤被害,我不能坐视不理。从那时起,我便起了报仇的念头。这些不关当归的事,他一直劝我不要乱来,但我铁了心要为紫草报仇。刘鹊是我一个人杀的,要杀头便杀头,宋大人,你治我的罪吧。”说罢闭上眼睛,伸出双手,束手待擒。
宋慈却摇摇头,道:“刘鹊的风池穴上只有一个针眼,可见是一针毙命。要一针刺中刘鹊的风池穴,还要一下子准确无误地刺入延髓,除非刘鹊一动不动等着你刺,否则他稍有反抗,你一个人便难以做到。当初紫草被杀,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,尚且能伸手抓挠后颈,留下不少抓痕,刘鹊的后颈上除了那一个针眼,却没有任何抓痕,可见他一点也没有反抗过。由此可见,是有人帮你制伏了刘鹊,让他动弹不得,你才能一针刺中延髓。”说罢目光一转,看向当归。
当归知道宋慈的目光是什么意思。他没做任何辩解,当即应道:“不错,把刘鹊按在书案上,让他挣扎不得的是我,事后用细麻绳关门上闩的也是我。”他向远志看去,“我的命是紫草救的,能为紫草报得大仇,我一点也不后悔。你我说好一起为紫草报仇,谁都不该独自担罪。要杀头便杀头,大不了你我一同去阴曹地府见紫草,总好过留在这世上任人欺辱打骂。”
远志望着当归,眼中含泪,点了点头。
乔行简见远志和当归已经认罪,当即命武偃带领差役上前,将二人拿下了。真凶既已就擒,此前的几位嫌凶便都恢复了清白之身。乔行简吩咐许义将桑榆放了,又吩咐将桑老丈和白首乌也放了。短短两天,从阶下囚到无罪释放,桑老丈感激万分,拉着桑榆,颤巍巍地来到宋慈身前,要当场跪谢宋慈。宋慈急忙拦住,不让二人跪下。
高良姜得知远志和当归是凶手,而非羌独活和白首乌,倒有些失望,指着远志和当归骂了起来。羌独活阴着一张脸,盯着远志和当归。黄杨皮也冲二人指指点点,说起了各种风凉话。
宋慈听得皱眉,忽然说道:“所谓医者,贵在仁心仁术,总是钩心斗角,赢了彼此又如何,独占医术又能如何?高大夫,羌大夫,刘扁、刘鹊身死在前,你们二人身为师兄弟,难道还要重蹈上一代的覆辙吗?少些争斗,多活人命,一心救死扶伤,自会成为一代名医。”
高良姜收起了骂声,羌独活眼神微微一变,两人彼此看了一眼,把头扭开,默然不语。
宋慈看向居白英,说道:“居老夫人,我知道刘知母之死,一直令你心结难解。可是十年过去了,刘鹊也已经死去,一切总该试着去放下。刘鹊已故,你便是一家之主,刘决明毕竟是刘鹊的骨肉,你就算做不到视如己出,也不该有任何仇视报复之心。说到底,一个五岁小儿,终究是无辜的。”
居白英沉着脸,没有应声,只是手中飞快盘捏着的佛珠,渐渐慢了下来。
宋慈又转向莺桃和刘决明,说道:“莺桃夫人,你口口声声说刘鹊对你好,那你就不要负他。妇有妇德,还望你以后好自为之。”
莺桃目光躲闪,脸色不大好看。
宋慈又道:“刘鹊死前,曾说过等刘决明再长大些,便教他学医,将来还要把一身医术传给他。刘鹊是打算将《太丞验方》传给刘决明的,我想这部医书,终究应该交给刘决明才对。诸位在此,俱为见证,尤其有韩太师和乔大人作证,将来若有人试图霸占侵夺这部医书,官府定不会轻饶。”他蹲下身子,看着刘决明,语气温和起来,“这部医书,是你爹留给你的,你拿好它。”说着将偌大一部《太丞验方》,交到了刘决明的一双小手中。刘决明懵懵懂懂,怀抱着医书,点了点头。
韩侂胄旁观至此,忽从椅子里起身,大袖一拂,朝房门走去。立刻有甲士将房中众人拦在一边,为韩侂胄开道,夏震则紧跟在侧,随行护卫。
“太师请留步。”宋慈的声音忽然响起。
韩侂胄脚步一顿,道:“案子已破,你还有何事?”
“谁说案子已经破了?”宋慈提高了说话声,“当初岳祠一案,存有不少疑点,太师却急着让我结案。如今这刘扁和刘鹊的案子,同样存有诸多疑点,太师也打算急着让我结案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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